作者:宗小雯

人物生平:宋金合,男,1921年2月8日出生于山东省青岛市胶南县隐珠镇店头村。1946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47年参加解放战争中的胶东保卫战,曾七天七夜抬送伤员没有休息。新中国成立后,又担任村里的生产小队队长和民兵排长,负责安排管理生产情况和维持村中的秩序。现在和家人一起生活在村庄拆迁后盖的楼房里。

宋金合,一个和土地有着一生缘分的人,如果不是时代的船刚好划到他身边,或许他这一生都会在家乡的土地上辛劳耕耘,和家人过着一日三餐的生活,几十年如一日地等待着日出与日落,渐渐老去。

一、田间地头少年郎

宋金合于1921年2月8日出生在山东省青岛市胶南县隐珠镇名叫店头的村庄。

村庄不大,有一百来户人家,东面与北面靠小珠山,向南3里路就是黄海,西距胶南县城约7里。

他出生那天正是正月初一,农历新年的开始,仿佛预示着宋金合的一生,也如同一年中的365天一样,有着灿烂辉煌的高光时刻,但剩下的大多数,是不温不火、细水长流却用心经营的平淡日子。

当时的中国,土地还掌握在地主手中,继承了贫农身份的他,一出生就注定要过着辛劳和清贫的生活。

家中共5口人,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妹妹,因父亲患有气管炎不能干重活,田里大部分的农活只能由母亲来承担。家里没钱供孩子们去私塾读书认字,为了不饿肚子,他六七岁时便开始给地主放牛、放羊,年龄稍大一点就开始种庄稼收庄稼。

等十五六岁长成身强力壮的小伙子了,便去离家十几里之外的灵山卫做小时工挣钱。挣到的钱除了给父亲抓药看病外,就补贴点家用。他年纪虽小,却已经体会过为生活打拼的滋味了。

而他的父母,虽然没有受过正式教育,身上淳朴、从容、温和、乐观的品质却影响了宋金合,即使在他成为一位鬓发斑白的老人之后,这些特质也依然没有消减,来拜访的陌生人只要听上他讲一段话再陪他静静地坐一会儿,便会同意这样的说法。

伴随着乡间飞扬的尘土和锄头砸地的声音,宋金合一天天地长大了。从童年到青年,从年少当家到娶妻生子,成为真正的一家之主。与此同时,中国也正走到了关键的历史节点上。

二、战火硝烟报国志

1946年的某一天,宋金合在家里接待了来自杨家山里的一位客人。那时的他或许不会知道,这位看似仅是拜访亲友的人,却让他的一生从此走向了另一条道路。

杨家山,是抗日战争时期击退日军、组织抗日斗争的革命老区,同时也是共产党地下党组织的基地之一。那人前来,便是借着走亲访友之名,在各村发展地下党员。朴素的房间里,对坐的两个人谈天说地,聊古论今,从近代农民所受的压迫苦难聊到当今的国家格局与政治形势。

宋金合正是少年意气之时,又亲眼见证了这些年中国所遭受的蹂躏和身边人的苦难,心底自然藏着一份热血情怀。而身为农民的他,当听到“共产党反对剥削和压迫,让人民当家做主”时,不禁豁然开朗,仿佛心头那若隐若现的火星一下子被点燃了。

宋金合越听越为之振奋,那光明的前景,那拥有自己土地的愿望,那和平安定、不必受地主剥削和战乱侵扰的美好生活,一切仿佛都近在眼前。

那天的谈话后不久,宋金合就以那位客人作为人党介绍人,秘密地成为一名中国共产党党员。

此后,共产主义成为这个年轻人心中耀眼的光亮,而为了继续将这星星之火发展成燎原之势,他也介绍了另外几名积极上进的同志人党,为心中的这份信仰带来更多的守护者。而这些都是他瞒着家人和其他人自己悄悄进行的。

为了防止别人告密,表面上他和平时一样,干活种地不辞辛劳,而私下里则和党组织秘密联络。如此地谨言慎行,竟连妻子和儿子都瞒过了,直到新中国成立之后,他再度提起往事,家人才得知他共产党员的身份。

1947年,解放战争进行得异常激烈,宋金合所处的胶东地区也是华东战场上的交战地之一。宋金合所在的胶南县贯彻中央“五四”指示,积极进行土地改革,并掀起“保家保田,参军支前”运动,男性青壮年悉数从征、支前。

闻此,宋金合心底那少年报国的志向又被点燃,他积极响应号召,与家中怀孕待产的妻子告别后,便即刻奔赴了前线。他和同样来自胶南的党员以及其他热血青年们一道,跟随华东野战军第七纵队作战,担任抬送伤员的任务。

他们向东出发,到达莱阳城附近,在那里进行了此次征程的第一战。当真正的战斗来临时,再怎么充分的思想准备都会显得微不足道。

虽然不是亲自持刀扛枪打敌人,但抬着担架在枪林弹雨中穿梭,耳边不时传来炮弹划破空气的呼啸声,空气中刺鼻浓郁的火药味,还有时不时被炸飞起来的泥土块和尸体,这一切都让他这个战场上的新人感到陌生又恐慌。

冲锋向前的战友们被突如其来的机关枪扫射击中在地,鲜血直流。生平第一次目睹的惨烈,成为之后多少次午夜梦回的主题。直到现在,70多年过去了,战场上的那些场景仍历历在目,他每次回忆起来都不禁老泪纵横。

但不管几次差点倒下也好,战场惊心动魄也罢,看着周围的人前赴后继,不曾有一个临阵脱逃,也不曾有一个因为害怕牺牲就畏缩不前,宋金合也渐渐地克服了害怕和恐惧,内心变得越来越坚强。

他慢慢习惯并熟练掌握了自己的工作,和老乡抬着担架一次次在战场上飞快地穿梭。他知道时间就是生命,跑得越快,受伤的战士就能得到越及时的救治。

经历过一次次作战后,大家发现在奉命支援前线的几个县中,只有包括宋金合在内的胶南县人在战争中无一死伤。而在被赞扬或是被问到秘诀时,他也只是谦虚温和地笑笑:“哪有什么秘诀,不过也就是按照指令,领导让干啥我们就干啥罢了。”

也许事实确实如此,宋金合本人也不知道究竟是因为巧合还是真的有什么秘诀,但在50多年后,老人再次提起那段往事时,言语中还是掩饰不住自豪之情。

有了第一战的经验,宋金合一行人继续跟随七纵队东去。在经历了越来越多的战斗之后,除了能够更熟练地运送伤员和躲避弹片,他也向解放军们学习了一些作战的知识。

之前的一次战斗中,因为没有看管好水路,导致有些敌人偷偷坐船逃跑。所以这次在作战之前,七纵队队长便先命人暗中看守好海岸线附近的船只。而结果也自然不出他们所料,当仓皇逃到海边的国民党士兵自以为可以就此逃之夭夭时,却没想到正中解放军的下怀,简简单单几声枪响,连炮弹也没用上,就轻松让他们败下阵来。

站在远处的宋金合只听到一阵短暂的枪声,完全不及平日时的激烈,却也是结束了,却也是胜了。

这样的场面让他不由得对解放军心生敬佩之情,他明白了巧妙地运用智慧在战斗中同样是一柄克敌利剑。

此后,他们又继续解放了几处村镇。而其中令宋金合印象最深刻的便是诸城一役,每每提起便不由得哽咽。

那几天是他生命中最灰暗的几天。敌方控制的东边炮台不断补充着炸药,炮弹几乎无间断地发射出来,满目所及硝烟弥漫,爆炸声带走了一条条年轻鲜活的生命,壕沟里七倒八歪地躺着许多人,很多运送伤员的人也被炸伤。

宋金合看着和他同行的几个人,抬着担架一趟趟往返,能归来的却越来越少,到最后只剩他一人。想到不久之前还和他们一起因为没有死伤而被表扬的场景,那时还天真地以为这是上天的庇佑,却刹那间阴阳两隔。

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从家乡到战场,却无法再一同回到家乡了。心里悲痛哀悼着,眼泪落下来了却来不及抹去,又要赶着运送新一批伤员。那一刻,宋金合心底渴望和平的愿望也愈发强烈起来:要和平,只经历了诸城的生死离别,宋金合跟随七纵队继续前行。

他心里越来越清楚地知道,现在所经历的战争、所牺牲的战友们,都是为了换取之后的和平。

在行军经过的一个村中,他们发现了之前逃脱的一个人的踪迹,队长便下令对其实施追捕。经过一番努力后,虽最终将其困住,但还是无法抓到本人。大家商议之后决定放弃,一方面的考虑是他已被困住无法逃脱,而更重要的是因为追捕已经破坏了很多房屋和田地,实在有愧于心,不可再让老百姓承担这些了。这一切宋金合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追捕了一路的人就在眼皮底下,但他们并不只是想要一时的解恨,而是选择顾全大局,以老百姓为重。眼前的这支军队,让他觉得没有跟错人,自己当年人党时在红旗下握紧拳头所说的誓言,正在被他们践行着。

而这时,上级也正好传来要他们回去复员的命令,一队人便即刻返程来到掖县。在那里,领导开会决定让支前的同志们就地解散回家。宋金合领命后便收拾了东西出发,心里想着正好趁过年之前赶回家去和家人团聚,便不禁加快了脚步。

回到家里,他发现妻子早已为他生下了第二个儿子,虽然在外面算着日子也料到了孩子的降临,但半年枪林弹雨摸爬滚打重回到家的安适和见到新生命的喜悦,仍然让他不由得心头一暖。

这一程,从夏至冬,从酷暑当头到大雪纷飞。也曾连续七天七夜不敢休息,强打着精神在路上运送伤员;也曾亲身经历过生离死别:素不相识的一面之缘的、知根知底的;也曾厌恶过战争而最后理解这是走向和平的必经一步;也曾去了那么多地方,留下了那么多一辈子都无法忘却的记忆,那么多次坚定了自己的信念。他始终在心里期待着:一个洗刷了杀戮与战争的,崭新的中国。

三、愿系余生尘与土

终于,又经历了两年的风霜雨雪,新中国建立了。宋金合心向往之的时代,也终于到来了。天安门城楼上那令亿万人热血沸腾的时刻,轰轰烈烈的土地改革,让自由和土地两者都不再是奢望。

1953年,村里开始进行农业改造,建立了农业生产合作社,将土地和生产资料统一经营,成果按劳分配。平日里表现积极的宋金合被任命为村中一支生产小队的队长,管理20多户人的生产和分配事宜。

因为踏实肯干和吃苦耐劳,宋金合小队的收获成纸总是十分优异,也正是如此,村里也总把成绩最差的队分配给他。此外,有什么外出学习的机会,也总是少不了要叫上宋金合。

一次,宋金合带领的小队分到了别人挑剩的十几亩薄田,大家觉得种不出什么庄稼,但他仍是接过了这个任务。

过了不久,他和村里的书记一起去红石崖大窑,学习了那里的先进技术和种植经验。回村后,宋金合就做了一件令其他人费解的事:他带领小队成员去村旁边的水湾中挖水底淤泥,深一脚浅一脚地,又把挖出的淤泥一车车地运回地里。

有人提出质疑,他却让他们只管照做。后来大家才知道,宋金合挖来的淤泥,是要晒干碾碎后作为肥料翻到地里,这样一来,薄田也可种庄稼了。之后他便和队员们一起,在田里种上红薯。而这巧妙的搬用淤泥的法子,也是他结合外出学习到的方法和自己的领悟想出的。

一天天过去了,红薯苗渐渐长高,长势十分旺盛。有一天,上级领导来村里视察种植情况,顺便考察书记和队长们外出学习的成果。

当他们走到宋金合小队负责的地里时,看到满目的红薯苗都长势良好,便不由得赞许他能够学以致用,肯钻研吃苦。

到了秋天,也到了宋金合田里红薯收获的季节。那一季,大丰收。宋金合小队的产量在全村位居榜首。因为红薯量大,队员们在收获后将其切片制干时,直接动用了铡,而不是使用平日里用的刀。

晒成的红薯干,在堆满了家里的仓库之后,又卖掉换了钱,按劳动多少分给了队员们。听闻这一消息,村里的其他人不由得对宋金合又羡又敬,他带领最差的队在最贫瘠的土地上,竟还有了如此好的收成。

但只有宋金合自己知道,“逆袭”的秘诀,也不过只是那比别人多一点的勤奋和劳碌,还有认真思考对抗贫瘠的日日夜夜。

除此之外,宋金合还担任了村里的民兵排长,负责维持秩序。大家一起种田,一起吃饭,虽然总免不了发生一些小矛盾小摩擦,但宋金合也总能用他那沉稳平和的性格帮忙化解。

而且那个年代里民风淳朴,村里人平日里相互照应,也有着一股凝聚力,不管谁家有什么需要,像是盖房全墙之类的,只要说一声,其他人都会尽自己所能给予帮助。而每到这时,宋金合又会展现他的另一重身份——瓦匠。

从小就为生活奔波和劳碌的他在年轻时就曾虚心向村里的老人学习泥瓦匠技术,掌握了一门生存的技能。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去,直到1979年左右,村里开始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朱金合这20多年的队长身份才卸下。之后,他又继续在自家负责的田地里辛勤耕种,继续着与土地相伴的生活。

已有了两个儿子的宋金合,只和女儿有过一段短暂的缘分。女儿降生后第二天,全家都沉浸在迎接新生命的喜悦中,但谁都没料到,就在家里人忙里忙外的时候,独自待在炕上的婴儿会遭遇意外。

家里养的狗在跳上炕的时候,正巧一爪子抓伤了她的脸,或许是惊吓和感染的双重原因,宋金合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女儿就这样,在来到这个世上还不足两天的时候,便夭折了。

而之后,他也再未生育其他子女。这一变故,一直梗在宋金合心中,不论是没有照顾好女儿的愧疚,还是从此再无女儿的遗憾,都伴随着他直到现在,提起来总不免带着伤感之意。

66岁的时候,和宋金合同岁的结发妻子过世。有人来为他介绍续弦之事,女方要求宋金合婚后也要搬到她的村庄同住。考虑到要离开自己生活了大半辈子的村庄还有左邻右舍,宋金合最终还是拒绝了,之后也未再娶,一直和两个儿子生活在一起。

2014年,当地政府因发展需要,要对部分原有的村庄进行拆除和重新规划建设。宋金合也离开居住了90多年的村庄,搬到了现在的九龙社区,平时的生活起居由两个儿子每月轮流照顾。

到2019年,宋金合已经整整98岁了,身体还很硬朗,虽佝偻着和地面成几近90度的背,却也有着老人斑也挡不住的红润脸色。

作为新中国成立前的老党员,又参与了解放战争的他,现在也享受着应有的待遇,在每年建党节和春节的时候,都会有黄岛区里的领导前来慰问,平时村干部也经常上门走访。

日子闲了,也干不动农活了,宋金合除了在家里和儿子一家人聊天说话、看看电视和逗逗曾孙女之外,就是去小区里溜达几圈,看看打扑克的下象棋的。因为这几年耳朵背,怕打扰其他人,原本爱听的戏曲也很少听了。

他吃饭清淡,家里人做什么便吃什么,从不挑食。脾气也还是一如既往地温和,这么多年来,家人都很少见他发火。而这样的饮食习惯和良好心态也是他自己的养生秘诀。

记忆力还不错,尽管不像前几年似的,连打仗时路过的具体村庄名都能记起,但仍是可以一个人滔滔不绝地说上一个多小时当年的事。宋金合如今过着“做梦也没想到”的舒坦日子,而剩下的,就是继续好好活着。

他生命的前28年,生活在近代中国最为艰难动荡的时期,在压迫动乱之中谋生存,又正好遇上那两年的热血澎湃,留下相伴一生的回忆;后面的70年,更是亲自见证了新中国从百废待兴至意气风发,不论何时都始终守在自己的村庄中,守在土地里,从生产队队长到最后即使无须靠种地谋生也停不了干农活。

而他的父母、妻子、儿子,也都和他一样,将一生浓缩为几十次的春种秋收。他活于时代之中,在洪流中划了自己的那一桨;又仿佛游离于时代之外,居于村中不过问外界喧嚣,只管那地里的收成和村中的事务。

一生的时间何其长,所历之事也无法一一道尽,这里有的,只供不熟悉他的人,粗略了解罢了。

采访手记

写完了传记,笔者总觉得自己像是个小说家,创造了一个人物。所有的文字都是在采访之后,对爷爷已经有了一个大概的印象后才写的,可毕竟和他只一起待过短短的几个小时,这些印象未必准确全面。

它们就如同文学作品中主人公的人物设定一样,决定了整篇传记的基调。在写到一些事件中爷爷没提及的小细节时,笔者也会根据这些印象来适当补充。

不知道爷爷本人看到后会是什么样的想法,是不是会嫌写得不够全面、不够真实,那些省略的是否是他想要写出来被记录下来的,那些情感是否并不是他当年所想。

也许笔者并不是替他写传记的最好人选,未和他经历过同样的年代,也没一起生活过,就连生活阅历也无法相提并论。笔者想着或许记录是做这件事最重要的原因了,记录下些什么,让后世子孙铭记,对他这一生有个大略的了解就好。

除了有第一次写传记的感悟,了解了爷爷这一生,也不免有些感慨。经历了那么多年的风霜,看上去再朴实无华的老人也都有段心底的往事。

百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世界本就是瞬息万变的,在时代的背景中,只要努力地生活,每个人都会有着自己独一无二的故事。